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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一滴黏稠的液体重重砸在我臉上……
我睜開有一噸重的眼皮。其實還不是我自己睜開的,若干根嫩藕節般的胖手指,正一絲不苟地上下掰開它。
耳邊是寶寶咕咕的笑聲。她的粉嫩胖臉就懸在我眼前,又一灘口水滴落到我臉上。見我睜了眼,她樂了,撒開手,一把抓起我的頭髮,向四面八方扯。
我一連聲叫救命。“子明,子明。”
身邊一點動靜都沒有,我只好自己把腦袋從寶寶手裡解救出來,眼角一瞟,才看見子明居然兩手枕在腦後,雙目圓睜瞪著天花板,入定了一樣。一個床上的世界大戰,就跟離了他十萬里似的。
寶寶嘻嘻笑去蹭他的臉,那人一點反應都沒有。
“嘿,”我用胳膊肘搡他一下,“你幹嘛呢,你女兒快把我生吃了,你倒是伸把手呀。”順手摸一把寶寶的屁股,鼻子湊上去聞一聞,“哎你,寶寶該換了。”
他還是跟沒聽見一樣。
我跟他作了十一年夫妻,對他那點狗脾氣再清楚不過,這會我就是在他耳朵裡敲鑼,他也不會理我。這人最近脾氣還見長,回了家就沉個臉,跟我連個面也不照,就進書房對著電腦,孩子一哭就關房門。我反正也對他這副樣子見慣了,加上我自己忙得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,哪有工夫管他?
再說了,寶寶三歲,貝貝十六個月了,他這當爹的給孩子換尿布的回數,一巴掌的指頭就數得過來,我還敢指望他什麼?
當下側耳聽聽貝貝那頭沒什麼動靜,我已經謝天謝地。儘管渾身的骨頭都像沒用螺絲釘卯上的一堆要散架的零件,真想再閉上眼瞇哪怕兩分鐘,我還是英勇地一躍而起。一手撈起寶寶一手披上衣服,一邊解開寶寶的尿布一邊走到貝貝的小床跟前。嘿,小傢伙原來早醒了,瞪著兩隻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,一見我就笑。
這一笑我心花都開了。寶寶張著兩手不停叫:“妹妹,妹妹。”要從我懷裡掙出去。我口裡哄著,抱她走,腳下一路踢開礙事的玩具,手上抄起新尿布用嘴叼著,踏進廚房,騰出一隻手開冰箱,拿出預備好的奶瓶,塞進微波爐,打開電爐預熱,就在廚房操作臺上給寶寶換尿布。
接下來行雲流水般是我每早必練的熟練動作:給貝貝換尿布,替寶寶換衣服,熱個小鍋做寶寶的早餐,同時把奶瓶給貝貝餵上,另起個油鍋準備子明的早點。此人來美國十年仍然講江西口音英語,睡蕎麥皮枕頭,穿布面懶漢鞋,可是天天早上必須吃新鮮手工法式吐司。我曾揶揄他,問在他的家鄉贛南山區小村,他娘是否用玉米麵做法式土司將他養大。他根本不理我,只是一臉嚴肅地警告我不准再屢教不改地用炒菜油煎麵包,必須用融化的牛油。因此我連在月子裡都沒敢中斷過他的法蘭西早點,現在做吐司的手藝估計已可同法國大廚有一拼。
我麻利地打蛋化油浸麵包,一眼瞄見寶寶正把一塊塑膠積木塞嘴裡,忙衝上去奪下。她緊接著抓起本圖畫書咬一口,居然嚼進塊紙,嚇得我趕緊掏她的嘴。身後熱油在鍋裡吱吱叫,我把寶寶夾在肋下衝回爐旁,單手操作,同時不斷阻止寶寶染指各色廚具的企圖。突然間眼角瞥見貝貝大半個身子探出小床護欄,竭力去勾取地上的小熊。說時遲那時快,我一個箭步衝過去,在她失去平衡跌出的一瞬間撈起她,再閃電般殺回廚房,混亂中到底讓寶寶抄起一把叉子。我一手抱一個孩子,還成功把吐司翻個面。關火,用嘴跟寶寶奪叉,鍋裡吐司金黃燦爛,香味四溢。旁邊寶寶的蛋羹咕咕冒泡。
瞧瞧咱這是什麼身手。
子明永遠能挑準一個好時候,比如現在,早點已備好,孩子被鎮壓,慢吞吞步入廚房。我們倆目光一對,立刻同時皺起眉頭,同時開口:
“你怎麼回事,跟你說多少回了,別在廚房給孩子換尿布,這是吃飯的地方。”
“你怎麼搞的,又把你那破書亂丟,剛才寶寶差點兒就給吃了。你就不會把書收拾起來呀?”
停一秒鐘,再次怒目而視,又一齊張嘴,咱真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,連語氣都一模一樣。
“行啊,你等我長出五隻手來,我準不在廚房換尿布了。”
“收拾?我有書架嗎?你那堆破爛到處佔著地方,我往哪放書?”
“嫌髒啊?嫌髒你別進廚房吃飯。你以為我願意侍候你?”
“你睜眼看看家裡亂的這樣子,跟狗窩似的,你每天在家裡都幹什麼了?”
各自嚷嚷幾句,誰也沒聽對方在說什麼,誰也不比誰的火小,這種唇槍舌戰根本是天下夫妻的家常便飯。兩個回合過後誰都懶得繼續鬥嘴。各自扭頭去做自己的事。
看子明坐桌子邊發怔,手拿起麵包又放下,端牛奶到唇邊,不知道想起什麼,停下瞄我一眼。
我納悶,“你怎麼了你,牛奶壞了?”
“沒事沒事。”他這才慢吞吞咬了口,心不在焉。
“你今天不趕著上班呀?”
“你怎麼過的日子?今兒禮拜天。”他看都不看我。
瞧我這記性!不過,對于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在廚房浴室之間打轉的我,週末跟工作日又有什麼區別?我的三個老闆──子明加寶兒貝兒,又不給我放假。
不過我的禮拜天還是有點特別的。
子明嘴裡塞著吐司,看我手忙腳亂給寶寶梳頭給貝貝換衣,一邊往包裡扔著孩子們的東西,含糊不清地說,“哎你,你今天不去那什麼教會的行不行?我有事跟你說。”
“不行。”我頭也不抬,貝貝那個永遠要咬著的奶嘴哪兒去了?寶寶的鞋怎麼只有一隻?“我一個星期總共就這麼一個半小時是自由身,你有話跟我說,什麼時候不行啊?”
帶兩個孩子出門是件大工程,我裝滿兩個包還不能停手,轉眼寶寶沒了影,貝貝找不著奶嘴,開始聲震寰宇地哭。我沒工夫答理子明。
我從洗衣筐裡翻出寶寶,拎上就走。子明又在背後陰陽怪氣地發話,“你就這麼副尊容上教堂去啊?”
我莫名其妙,“我怎麼了?”百忙之中照一眼鏡子,裡面的我披頭散髮,滿臉說不出的憔悴疲憊,才想起來一睜眼就跟救火似的,我連臉都沒顧上洗。剛衝進浴室掬點水胡亂抹抹,就聽見貝貝又哭了。我沒好氣,“我就這副樣子。一天到晚侍候你們三個,我都成老媽子了。這一早上服侍你們吃飽喝足,我連口水都沒喝上。你看我不順眼?那就別拿你老婆當老媽子使呀!”
“你就不能穿件像樣點的衣服嗎?”子明拿筷子指著我,眉毛擰個大結,“你自己看看,這衣服還是從國內帶來的老古董吧?你再看看你那一身肉,穿著八年前的衣裳撐得跟粽子似的。”
我一聽就炸了,火苗直往腦門上竄,“你想讓我穿什麼?我成天跟兩個孩子滾在一塊,身上除了奶就是尿。我也想穿真絲旗袍呢,我也想一天三小時上健身房美容院呢,你先給我請個傭人來。”
子明明顯不想戀戰,連連揮手,“得了得了,你快點走吧。”
我餘怒未消,看看時間真來不及了,才狠狠瞪他一眼,帶著兩員小將一擔輜重,轟轟烈烈出門去。
一路趕到教堂,把一對寶貝交給托兒班,我自己坐到禮拜堂的椅子上,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。讚美詩歌如水湧來,四下一片平安祥和。我閉上眼睛,感覺全身的骨頭在一塊一塊地輕鬆下來,五臟六腑都緩緩地暖上來。
寶寶的鬧,貝貝的哭,潦亂的家,煩惱的子明,一一離我遠去,我是我自己了。
真的,每星期只有坐在禮拜堂的這九十分鐘,是我唯一的享受和全身心的休息。我不見得是多麼虔誠的教徒,當初在北卡跟著子明陪讀,被中國同學會裡的信教太太們再三再四邀請,實在卻不過人家一片熱心,我跟著上了教堂,開始是好奇,要探探是否精神鴉片,後來漸漸發覺也並不是洪水猛獸。裡頭人人溫和良善,難得的是對人對事好並不出于些許的企圖。咱們從小是長在“與人鬥其樂無窮”裡的,寶典裡講“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”,如今開始捧讀這本教人“愛你的仇敵”的書,頓時覺得眼睛一明,心裡發暖,不知不覺就除了戒備和疑惑,把教會認作一塊心的淨土。
子明是不認這一套的,對我嗤之以鼻,認為此舉充份證明了我的淺薄軟弱,非要在精神上給自己一個虛假的寄託。我受洗後回家,他舉著個放大鏡對著我看,“哎,你怎麼還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啊?皮也沒變嫩。不是說脫去舊人換新人了嗎?我白高興了,還以為今天換個新老婆呢。”又痛心疾首,“你受這麼多年的高等教育都哪兒去了?啊?哪兒去了?虧你還是個碩士。”
我反正不理,隨他去編排。等有了個寶兒又添個貝兒,我的日子忙得天昏地暗,越發珍貴起上教堂的機會來。禮拜堂門口懸個十字架,底下一行字:凡勞苦擔重擔的人,可以到我這裡來。我回回在這門口移交寶兒貝兒的時候都笑說,“我就站這兒作見證好了,真真是把勞苦重擔交出去了。”
在難得的輕鬆平和中,我舒服得想睡去。
禮拜結束後的半小時茶點,是我最開心的時間。一群姐妹湊在一塊,說說笑笑,不知多樂。我一個星期跟子明說的話,包括吵的架,加起來也沒這半個小時多。
當下有人對我的一雙寶貝讚不絕口,“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,兩個粉團一樣,將來長大了不知要碎多少男孩子的心。”
我樂得嘴都合不上,卻說,“你沒見她們鬧起來那能量,絕對是兩枚小型炸彈,足夠把我折騰個半死。”
“那你送我好了,我做夢都想找這個死。”那姐妹抱著貝兒親著寶兒,捨不得撒手。她結婚十幾年膝下空虛,見了孩子眼睛就放光。
“我也要……”“給我吧……”周圍眾姐妹跟著玩笑,把寶兒貝兒爭來搶去。
我心裡別提多美了,嘴上卻說,“拿走吧拿走吧,一個也別給我剩下,今天特價廉售,我還順便搭上孩子她爸爸,免費贈送。”
“呦,這我可不信了,你們家周博士,你哪兒捨得送啊?”
“就是!周博士我們雖然沒親眼見,卻早聽說是文武雙全、玉樹臨風,夕顏有心要送,我們可沒膽子收呀。”
“夕顏,快給我寫個字據,我要上你家取貨了。”
大傢夥笑作一團。
我低頭偷著樂,心想,我能賣誰呀,我整個人早就徹徹底底歸他們父女三個了。
每次從教堂出來,我的心情都特別明朗。情不自禁哼起歌來,寶寶跟著在座位上手舞足蹈,貝貝也咿咿呀呀,樂不可支。我從後視鏡裡看著她倆,心都化了。
就想起今天牧師講“豐盛的生命”,說神對每一個兒女,都有著完美的計劃,所以信靠神的人的生命有著說不盡豐盛美麗。
我的生命,是豐盛美麗的嗎?
懵懂、單純的少年時光,無憂、夢想的青春年代就不用說了,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基本上是小孩子的蠟筆畫,幾筆就畫完了。平靜普通的城市知識份子家庭,少兒時倒是趕上亂世,可到我中學畢業,中國已經不發瘋,高考制度恢復好多年了。我就一路從學校到學校,除了念書還是念書,平順得像匹綢,連個皺摺都沒有。上完本科生就進研究所,幾年下來年紀進了“大齡女青年”的門檻。人家就給介紹了“大齡男青年”周子明,雖然不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星星,也確實知書達理,沉著穩當,背景門當戶對。交往不到一年的樣子,子明來說,單位下月給工作四年以上、結了婚的人分房子,你看,要不咱們就趕這一撥吧。
我一想,沒什麼反對的理由。房子的重要性,我們這種小百姓不可能不知道,當下點了頭,兩人就分頭去打申請、開證明、查身体,完成婚事。婚後兩年子明赴美,我又過了一年才到。生活的筆道才開始複雜。子明讀了碩士接著博士,一份獎學金兩個人花,總是緊的。我便改了原先要讀書的計劃,一頭扎進中餐館。這是最典型不過的中國留學生生活之路,我的沒有任何新奇。眼睜睜看著一雙纖纖素手乾枯起皮,滿身書香變了洗不淨的油煙。可是子明如期戴上博士帽的那一天,我真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子明開始工作,我終于可以再續書緣。重回校園,一個學期沒讀完,子明換工作。我剛一猶豫,子明說,女人讀那麼多書還不是累贅,你要稀罕學位,把我的分你。我就丟下學校跟他搬家。安居下來再進學校,這回倒是讀滿一年,可是寶兒從天而降。子明問都沒問我一聲就替我辦了停學。我也沒說什麼。這年我已經三十四歲,當仁不讓屬于高齡初產婦。
接下來的日子就由不得我了。寶兒帶給我生活中一場全新的戰爭,我和子明雙方四位老人家均缺席,我孤軍奮戰,其中甘苦真不能向外人道。第一場大戰的硝煙還沒散,貝兒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接著殺進來。我只有打起精神再接再勵。日子就這麼一聲呼哨,飛到了今天……
我的生命,是豐盛美麗的嗎?在一個晴好的午後,在湛藍的天空,和煦的風中,我開車載著我的如花似玉的女兒們,行駛在回家的路上。
我的嘴角,有由衷的笑意。
子明從小便是山村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,中國科大高才生,美國DUKE大學生化博士,SLRA基因研究實驗室資深研究員。他一路在學業、職業上風調雨順,唯我獨尊。你總不能期望這樣的丈夫,天天窩在家裡鞍前馬後侍候老婆孩子。我本來的專業是化學材料,來美國前跟子明都是同級研究所的小實驗員。經過美國這幾年,我們倆就不能同日而語了。我們這樣的夫妻檔,不可能出兩位科學家,自然而然是我淪為 “煮婦”加奶媽一名。對此我頂多在教會的姊妹們中自嘲一番,並沒有真的心生抱怨過。子明有他的累累研究成果,可我不是也有寶兒貝兒一雙得意之作嗎?
家是個又小又亂的窩,可在我眼裡無比可愛。我們在美國親身試驗了從地下室、分租屋、合住房,到各種各樣的公寓,現在終于距離“花園洋房”只有一步之遙了。
我興沖沖進家門,一見子明就急著報告,“你知道嗎?教堂旁邊有個房子掛牌子要賣呢。那花園別提多好看了,還有那麼大一個圍柵欄的後院,正好給孩子們玩……”
卻被他劈頭打斷,“別提這個,我有事跟你說。”語氣竟是一百分嚴肅的,臉色也陰晴不定。
我嚇一跳,“出什麼事了?你被裁員了?”這是我最擔心的。這一年來美國經濟狀況大惡,天天都有大裁員噩耗。我們家可就子明一根經濟擎天柱。
“沒有的事。”
“噢,那我就放心……”我剛鬆口氣,立刻衝他身後大喝一聲,“寶寶,你給我鬆手。”寶寶的小身子正吊在窗簾上一盪一盪當鞦韆打呢,整幅窗簾搖搖欲墜。
“你讓她們自己玩,你坐下。”子明不耐煩地擺擺手,自己先在桌邊坐下了,指指對面。
“你要說就快說吧,我得給寶寶洗個澡,這孩子又跑出一身汗……”我忽然湊近貝貝聞一聞,“咦,怎麼又拉了……”趕緊去拿尿布。
“你有完沒完?”
“好了好了,完了完了。”我一溜小跑回來,給貝貝換洗。
“跟你說多少回了,別在廚房給孩子換尿布。”子明一臉厭惡起身,坐到沙發上去。
我才發覺他衣履楚楚,“呦,大禮拜天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在家幹嘛呀?”我跟他嘻嘻哈哈,“噢,以身作則教育我是不是?”我想起早上出門前關于我服飾的爭吵,忍不住樂,“得了得了,我知道我穿得不体面,可你老婆就這樣子,你想讓我穿西服套裙給孩子換尿布?”
寶寶像一輛小坦克呼嘯著衝過來,一頭撞我懷裡,一手一臉的果醬一點沒糟蹋,全抹上我的褲子。
“夕顏,”子明的聲音傳過來,“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倆現在一說話就吵架?”
我忙著擦寶寶和我自己,“嗨,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什麼呢,就這事啊?咱倆吵架不都成習慣了嗎?”敢情這人還記著早上跟我拌嘴的仇呢。我可早忘了。
“我說的是,咱們兩個人現在除了吵架就沒話說了,而且什麼事你都能跟我吵起來。”
“過日子不就是這麼回事嗎?哪對夫妻不吵嘴呀?你想怎麼樣?我每次跟你說話之前先念段讚美詩?”寶寶跟著一個球滾到床底下去了,我跟過去,千呼萬喚不見她出來,只好也鑽下去。
在床底下我聽見,“我覺得我們已經沒什麼感情了,還是分開吧。”
我的腦袋砰一聲撞床框上。
“你說什麼?”我從床下鑽出來,緩不過神來。我是不是聽錯了?
子明端坐在沙發上,一臉肅穆。“我考慮很久了,我們這樣過下去太沒意思,太無聊了,對你對我都是折磨。我們,結束吧。”
我翕動嘴唇,什麼也說不出來。他在說什麼?我仍然懷疑自己的耳朵。
他站起來,一把拉開衣櫥,“我已經決定了,我今天就搬走。東西我都收拾好了。”
兩個碩大的皮箱赫然出現在我眼前。我愣楞瞪著它們。
這箱子是我再熟悉不過的。當年我從國內千里迢迢帶它們過來,因為超重在各個機場跟人家軟磨硬泡以減罰款。那裡面鼓鼓裝著子明要的猴頭蘑菇、辣椒五香粉、板蘭根、黃蓮素,我手裡還一路提一隻龐大的高壓鍋。後來這兩隻箱子陪同我倆轉戰美國南北,克盡職守,任勞任怨。從我跟子明的全部家當能裝進一部老爺車,到兩個女兒加十幾件家俱的搬家,它倆都大顯神威。
現在這兩個箱子依舊鼓鼓地矗立在我眼前。子明說,東西我都收拾好了。
是寶寶在叫我?還是貝貝在哭?我分不出來。我呆若木雞歪坐在地上,手裡攥著一個塑膠球。
我不明白。
子明在我眼前大步走過來走過去,一邊說一邊用力打著手勢,越說越激動。他帶起一股股冷風。他的身影讓我頭暈。
“……我想過很久很久,我這一輩子不能就這麼過下去,這種日子我也過不下去了。
“……你已經不是我愛過的那個顧夕顏,我也不是從前的周子明了,我們都改變了。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,可是我們的婚姻已經沒有愛了,只有彼此日益加深的厭煩,分歧,矛盾。
“……有時候我看見你,覺得好像不認識你,你的樣子,你說話,你對我,都讓我完全找不到從前的感覺。而你,你對孩子,對朋友,甚至對陌生人,都比對我好得多。
“……你可以認為我自私,可以指責我,我認,我都認。可是我還是要走。我的前半生裡不停地按照社會的標準做別人要求我做的事,上好學校,考高分,選擇体面的職業,娶妻生子,掙錢養家。我受夠了,這種日子我受夠了,沒有一件是我願意要的,可是根據社會的標準,別人的期望,我就得要。
“……我決定不要了。我決定去過我自己選擇的生活。我再也不想悶在這灘死水、渾水裡,一天一天老。
“……孩子沒有錯,你也沒有錯。可是我們維持這樣無愛的婚姻,對誰都是一種折磨,也是浪費生命……”
有一千隻鼓一萬面鑼在我腦袋裡轟響,響個不停。子明在我眼前晃,顯成好多個他。
他的聲音忽遠忽近,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,可是我聽不懂。
怎麼回事?為什麼?
是因為今天一大早我就跟他吵嘴嗎?是他近來工作壓力太大?是我太關注于兩個孩子令他感到受忽略?是我現在太胖了,生了貝貝我重了三四十斤,喝涼水都長肉,腰上圍個厚敦敦“救生圈”……
我急急張嘴,像一條窒息的魚,“……聽我說,子明,我改,我都改,從今天我就減肥……”
眼前那個鐘擺突地停了。子明定在那兒,直直盯我一眼,長吁一口氣。他的眼光變得複雜。
“……不要這樣……沒用的……
“我現在搬出去,是搬到一個人家裡去。我們一個實驗室的,訪問學者,她跟我,有快一年了吧……
“……你也体諒体諒我的難處好不好,她懷了兩個月了……”
子明不再看我了。
我──明──白──了。
支撐我撲到門口去的,不是我自己的腿,把門大敞開的,不是我自己的手,嘶喊出來的一個歇斯底里的女聲,也不是我:
“周子明,你滾,你滾出去!”
不知過了多久,我倏地睜開眼睛,白花花的陽光直逼到我臉上,我不由得擋住眼睛。是早晨了,我什麼時候睡著的?剛才,剛才是什麼,好像我和子明在吵架,噢那一定是個夢。呀,什麼時間?我肯定晚了。糟了糟了這下糟了。
我幾乎是從床上一個咕轆滾到地上。抓件衣裳胡亂披上,我人已經進了廚房。扭開電爐預熱,微波爐熱奶,支上鍋點一小塊黃油化著,摸出兩個雞蛋對嗑,一手打蛋一手伸到冰箱裡拿麵包,忙亂間一頭撞在冰箱門上。
我猛地驚醒了。這回真醒了。
冰箱門兀自開著,有朦朦白霧漫出來,黃油在熱鍋上滋滋作響,我呆立著,一動不動。
我這是在幹什麼呢?不需要再做法式吐司了。沒人要吃。
沒人會睡眼惺松進廚房來,一屁股坐在餐桌旁,沒人衝我嚷,你怎麼又在這兒給孩子換尿布,你讓不讓我吃飯呀?沒人風捲殘雲往嘴裡塞進兩片吐司一杯冰牛奶,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,一邊在門口穿鞋一邊說,我今天晚點回來……
沒有了,沒人。
子明搬走了。子明從這個家門出去,頭都沒回。
子明搬去跟另一個女人同住。
子明跟我分居三個多月,整整一百零六天了。
冰箱門仍開著,黃油仍在鍋裡滋滋響。我搖搖晃晃走回床邊,寶寶一個人坐在地上玩兒。貝貝也醒了,小腿一下一下踢著床欄。我直勾勾歪在床上,拿枕頭蒙上臉。
枕頭涼冰冰地濕著,我的臉一點一點,也濕了。
一百零六天,我不知道是怎麼過的。枕頭,和臉,似乎沒有乾過。
子明,跟我結婚十一年,生育兩個女兒,和我雖不是完美眷侶,可也相安無事的丈夫,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午後,突然跟我說,我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,我不認識現在的你了,我們的婚姻完了,完了。
然後他就離開這個家。他去了另外一個家。有一個比他小十二歲的女子在等著他。她說她身上懷了他的骨血。他親口對我說,我們,有快一年了吧。
我嗤地笑了一聲,笑我自己,我簡直瞎了眼,我的枕邊人,跟另一個人“有快一年了吧”,連“愛情結晶”都鐵證如山地在那裡,我居然一絲一毫沒有覺察。
子明拿來分居協定,把需要我簽字的地方指給我。
我看看那個叉,看看他的眼睛。他望向別處。
“……這公寓你們娘仨繼續住著,租金我照付。另外給你和兩個孩子每人每月兩百塊生活費,一共六百,我替你算過,夠用了。每月十五號之前,我會寄支票來。
“兩輛車,都在你我兩個人名下,那輛CAMRY我開走,你沒意見吧……
“這是為你著想,那輛HONDA是舊一點,可是已經付清了,要留給你新CAMRY,你拿什麼付每月的分期呀?是不是?
“我的工資,和那點家底,你比誰都清楚,我讀完書工作才幾年工夫,沒幾個錢。是,是啊,也攢了一點,你這幾年都沒工作,那些錢都是我掙的,是不是?我和她,要買房子,已經看定了,我這點錢要放進去當頭款,所以……
“她比我小那麼多,跟了我,我總要對得起她……
“……當然,你和孩子,如果有什麼意外急用,我不會不管的。但是,你也多體諒我吧。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大方大量的人……”
我本有一千一萬句話在胸口翻江倒海,要一字一句問他,看著他眼睛問,等著他回答。
十一年的婚姻,四千個日子,都去了哪裡?
什麼地方,什麼時候,出了錯?究竟什麼錯?
要對得起她?那麼我呢?兩個孩子呢?誰對我們負責?
……
可是當他站在我眼前,指點給我看兩張白紙黑字,一五一十毫不含糊報上一串串數位,每隔一會兒樓下會傳來三聲喇叭響,他一聽見就低頭看錶,臉上的不耐更加深一層,我什麼也不想對他說了。
還能說什麼?還能期望他如何回答?
他怎能回答?即使答了又有什麼意義?
這些年我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,全部生活就是一個周子明加一對寶貝,國內往昔的朋友同學早沒了聯繫,我衝著蒙塵老厚的地址本發了半天呆,竟找不出一個可打的電話。而現在的社交範圍,左右不過是教會裡一群姊妹。此地華人圈子就這麼巴掌大,我家的事長了腿傳出去,版本有三四個之繁,而且每個人都似乎比我瞭解更多更詳盡。
當然沒人當我面透出一言一語,姊妹們見了我,長輩的,直接就抹了眼淚,年紀差不多的,個個恨不能拔刀相助的樣子。
但是人前人後零零碎碎的風聲,還是會傳到我耳朵裡。
“……出了這樣的事,她自己也有責任啊……”
“就是,誰叫她一向那麼傲氣,老公是博士,又掙得多,把她得意得什麼似的。在美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,兩條腿的中國博士還不遍地都是?”
“她自己就一點沒有問題嗎?不見得吧。要不怎麼她一個人信主這麼久了,她先生都不來教會?”
……
我不再去教會。
牧師三番五次上門來,好容易堵住我一回,語重心長,“越是在看似絕境的時候,越是要感謝讚美主。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是經過神允許的,是神對你的生命的計劃的一部分,都充滿神的美意。苦難是化妝的祝福……”
我二話不說開門送客。感謝?為結縭十載的丈夫血淋淋地拋棄我感謝上帝?讚美?為我和兩個幼年孩子落到這種生不如死的境地讚美神的作為?我神經有毛病啊?計劃?我作了什麼孽要該著如此懲罰?
從前,別人的日子是流水,我的是盛在罐子裡的。突然之間不知怎麼回事就失了手,一地的碎片無從收拾,面目全非。
從沒覺過一天有這麼長。曾經光是侍候兩個孩子吃喝拉撒睡,眨眨眼就榨光我的一天。跟小女兒們嘻鬧玩笑成一堆,或者凝視她們熟睡的粉團小臉,怎麼也忍不住咬上一口的時候,時間更是像被偷走的。往往子明下班進門來,我才嚇一跳,“什麼什麼,天黑了嗎?”披頭散髮撲進廚房去打點晚飯,而我自己根本連午飯都沒正經吃過。
如今日頭簡直像被一枚圖釘按在天上,和我一起,呆呆地一動不動。我與行屍走肉相去不遠,幾乎憑慣性在機械地應付孩子們。即使在女兒驚天動地的哭聲中,我也會突然停下換了一半尿布的手,怔怔發愣。為什麼?怎麼了?是從什麼時候,從哪裡,開始這場滅頂之災的?我頭腦的全部空間全被這一個問題盤踞盤旋著。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,為什麼會這樣,為什麼是我?
夜更是凝固的。在無邊的黑裡我大睜雙眼,瞪著不知何處。我好像要瞪穿屋頂,好像要攫住冥冥中的什麼,是上帝嗎是神靈嗎是魔鬼嗎,我不知道。我的眼我的心我的力氣全部出離身體,死死抓住他詰問,問問問問問,反反覆覆問,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,給我理由,給─我─理─由。在我從小到大經歷過的無數次考試中,最常見的就是這種發問:請指出某某現象發生的若干理由,請陳述證明以下論點成立的主要理由,如果你不同意上述理論,給出理由……
理由理由理由,我被提問著無數的理由長大,到我急切幾不欲生地需要理由的時候,為什麼沒人給我理由?
上帝你在那裡嗎?給我,給我一個理由,解釋發生在我身上這一切的理由,給讓我繼續相信你存在的理由,給我理由!
為什麼沒有,沒有,完全沒有回答?
在黑暗裡,我眼前一遍遍放映跟子明十年婚姻的點點滴滴,我們不是神仙眷侶,可是柴米夫妻那日積月累的溫情親密,也不能不刻骨銘心。
回憶與現實的對比幾乎要殺死我。
我的眼睛開始熒熒發綠,我的牙得得直咬,我的手指扯著床單枕頭哢哢作響。我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尖叫。
鄰居通過公寓管理處給過我兩次警告後,忍無可忍撥911召警。
這才使得周子明匆匆來現一會身。
“夕顏,你不要這麼情緒化好不好,你看你現在的樣子,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”他簡直不願意多看見我一眼。
然而我心底尚存一線希望。結婚這麼多年,我沒向他服過軟,咱們在新中國成長的婦女是半邊天,不興向男人作小服低的。家常吵架,他的聲兒有多大我的就有多高,他不閉嘴我也不停下,不是非要爭是非對錯,是習慣了要這個平起平坐的氣勢。
我平生所有的追悔自責,都凝聚在他離開家之後這段日子裡了。
“子明是我錯全是我錯了。”我在他跟前涔涔淚下,“我都改,我肯定改,別散了這個家,我求你……”
他歎口氣,打斷我,“你別這樣好不好,咱們之間完了,早就完了,這不是昨天突然發生的事,我早就不想回這個家了,回來了就煩得要發瘋。”
“子明過去都是我不好,你回來,你跟那個女人,才一年,我們……”
他厭惡地擺擺手,“跟她沒有關係。即使沒有她,我跟你的感情也早死了,你懂不懂?感情的事是不能用時間衡量的,你懂不懂?”
“子明,孩子都這麼小,看在咱們夫妻十一年的情分上……”
“夕顏,你要是還顧咱們夫妻的情分,就放我走好不好?別再這麼鬧,別用孩子的藉口逼我回來。請你別再幹擾我新的生活,好不好?”
我呆若木雞,真正無言以對。
周子明回回離開時像從痲瘋院逃命一樣。後來乾脆連探視孩子也免了,只通過律師每月把支票轉到我手上。
我不能相信這是與我同床共枕,生兒育女,曾經苦樂與共的那個人。
每一天太陽升起時,我心如死灰閉上眼睛。
除了噩夢跟女兒聲嘶力竭的哭鬧,我沒法給自己哪怕一個理由睜開眼睛面對又一天。
貝兒又開始哭了,聲音尖利宏亮,中間毫無間歇。你若像我一樣日復一日聽孩子哭,就會認為花腔女高音沒什麼了不起。
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救火般趕過去。我猛地把頭埋進被子裡,緊緊捂住耳朵。貝兒的哭聲不依不饒鑽進來劃著我的耳膜。我更死命把自己藏起來。
女兒啊女兒,你有什麼理由要這樣痛不欲生、彷彿全世界都遺棄了你一般地縱聲大哭?你知道嗎,媽媽比你更有理由要哭啊。
“你有沒有發現這孩子總是無緣無故不停地哭?”
“啊,什麼?”我慌慌收回亂七八糟的心緒,仍然神思恍惚。
醫生只好重複一遍。我茫然看他,“是嗎?小孩子嘛,不就是這樣?哭,也是問題嗎?”
“她這樣哭,就有一點不正常了。這其實是一種症狀,檢查結果顯示這孩子缺鈣,缺鐵,缺鋅……”
聽起來讓人迷惑,這是在說小嬰孩還是在說機器人?
“雖然都不嚴重,可也得注意了。像她這麼大的孩子應該開始學步,發育快的已經會走路了。可她連坐和站的動作都做不好,這就有點發育遲緩的徵兆了。”
我聽得兩眼發直。這些日子以來,我自己根本在以淚洗面,神不守舍,哪留意的到貝貝哭得多?至於走路,那不是小孩子到時候自然會學的?貝貝不會走路還能讓我省點心,一個寶寶滿地跑已經令我頭疼。可是醫生說這是病,我可不敢掉以輕心了。
“加服這些藥和營養劑是有幫助的,更重要的是你要有意識引導她鍛練。”
我胡亂答應著,唉,大夫還沒說完。
“這個大點的孩子語言能力也有點問題,你得注意了。”
嗯?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。
“通常在雙語環境中的孩子,會比單純語境裡的孩子說話遲,因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聽到多於一種的語言混合,很容易迷惑,所以接受起來就慢。你這個孩子明顯比同齡孩子說話少,不能不引起注意。記錄裡這孩子兩歲開始學說話,算稍晚一點,不過還正常,可是怎麼到現在進步很少呢?孩子是你在家帶吧?她接觸的成人就是你和她爸爸?”
“我,就我。”
“帶她去跟別的孩子一起玩了嗎?有沒有跟別人接觸的機會?”
“以前帶她去教會,她還上兒童主日學呢。”
“這很好啊,適當的社交對孩子各方面能力發展大有幫助的。”
這我也知道。兩個女兒日夜都跟我悶在一處,對著我的臉,估計她們以後連笑都忘了。
“不過很久不去了。以後,我還是讓她多看電視吧。”我耷拉著腦袋,沒心思管醫生不滿的眼神。
“太太,我說的你都聽明白了嗎?你做得到嗎?”兒科醫生一臉不信任地目送我出門。
我苦笑。還有比我更典型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嗎?快四十歲的中年女人,一事無成,身無長物,更沒一技傍身,十幾年來通共就擁有一個家而已。突然丈夫拂袖而去,家庭搖搖欲墜,眼下連我當媽的合格程度都受懷疑,我還能幹什麼?
淅淅瀝瀝惱人的細雨。而我從裡到外都比天氣更晦暗,陰得要滴出水來。我沒精打采開著車行在路上,雨刷一下一下掃著車窗,每一下伴隨一聲吱吱嘎嘎的聲響,像一把澀弓磨著我的神經。是不是該換雨刷膠皮了?車前部不知什麼地方發出可疑雜音,車門開關的地方也有點變形了,每次打開都費勁。以前子明隔三差五敲敲打打什麼部位,車就聽話了……
這車渾身都有小毛病。也不能怪它。美國車禍每分鐘都發生,修理費一冒頭,整輛車就宣佈報廢。於是精明的修理工以廢品價格買下這些“垃圾”,下力氣整修包裝,大多可以妙手回春。子明盯牢一個修理廠,幾乎天天跑去偵查,相準了一輛內傷較輕的,守著等修好,又跟車行老闆死磨軟泡,最後以比二手車還便宜一半的價錢,喜氣洋洋把這輛八成新的車開回家。
我們倆在這之前,只開過那種動起來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高齡老爺車,瞧著這個神氣高貴的傢伙,兩人喜得只會對著傻樂。那時女兒還沒問世,我們倆把這車寶貝得像親生孩子似的。我得空就拿絨布把它擦個透亮。半夜外頭有個風吹草動,子明立刻衝到窗前查看我們的車是否無恙。
到後來我們的經濟狀況大好,輕易買一輛全新CAMRY的時候,都沒有當初買這輛“再生車”一半的高興勁兒。
現在子明收拾了自己的衣物,頭也不回離家而去時,怕是對這輛車不屑多看一眼。他肯定不記得當年他曾經手撫車身,文謅謅吟道,“愛卿,從此與你天長地久,不離不棄。”還非要我給他和愛車拍照留念。
物是人非。
貝貝又尖聲哭起來。哭聲像一把銳利的刀直插我腦後。
說不出的煩躁感傷,說不出的心灰意冷,一瞬間淹沒我。
“求求你,別哭了,貝貝,求求你別哭了。”我目光呆滯握著方向盤,喃喃說。
貝貝不屈不撓繼續大哭。
孩子啊,你知道嗎,在今後漫長人生路途上,有著無窮無盡讓你心碎欲絕,走投無路,無奈無助無望的境遇,你每次筋疲力盡掙紮著度過一個難關,就有另一個更大的獰笑等著你。你知道嗎,哪怕是至親至愛,與你風雨同舟的人,也可能轉眼間背信棄義,冷血決絕而去?你知道嗎,生命中種種快樂美麗,都是空氣裡飄浮的泡沫,都轉瞬消逝,如灰如塵,除了失望追悔,不留痕跡。孩子,如果你知道,你現在會停止哭泣,還是哭得更加傷心?
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停止開車。我伏在方向盤上,內心一片廢墟。
抬起頭,發覺我的車歪歪斜斜停在湖邊。
我這是要去哪裡呢?回家嗎?回那個失去了樑柱,了無生氣的家嗎?那個家有什麼,我有什麼,可以依靠?以後的日日夜夜,我就等著每月周子明寄來的支票,守著女兒們長大?女兒,我的兩個女兒,我以什麼替她們擋風遮雨,保護她們?以我已不堪重負的肩嗎?
不,我做不到我做不了,我已經心力交瘁,千傷百瘡,我看不見前路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緩緩啟動車子,不是轉向公路,我朝著茫茫一片深不可測的湖水,駛過去,駛過去。
孩子,你們明白嗎?媽媽近四十年的生命完全是一場失敗,媽媽把你們帶到這個險惡殘酷的世界完全是一個錯誤……你們能明白嗎?
車子緩緩地,駛過去,駛過去。
車緩緩向湖駛去。雨還在綿綿地下。雨刷的聲響刺耳,我索性關掉。我眼前一片模糊。反正我不再需要看清,反正看清了仍然是沒有路。
我身心一片死寂。
一個小小嫩嫩的童聲,斷斷續續,在我耳邊,響起。
寶寶,在哼著一支歌謠,調走得沒樣,詞不達意的一支歌謠,“……主耶穌愛……我愛……好愛我……呀愛我……呀呀主耶……啦啦啦”
她的小胖腿,一下一下踢著我的椅背,她無憂無慮,兀自唱著,唱呀。
貝貝跟著咿咿呀呀哼。
“……啦啦……呀……愛……愛愛我愛呀……愛我……”
我能想見寶寶搖頭晃腦,自得其樂唱著,貝貝舞著小手小腳,笑靨如花。
好像一道堅冰堤壩在我心中轟然倒下。
我死死煞住車,不顧一切翻過駕駛座,我跌在車後座上,沒頭沒腦把寶兒貝兒攬進懷裡。
我放聲大哭。
進了家門,我怔怔地細細審視這個小窩,足足有二十分鐘。我站著沒動,看過一遍,又一遍。彷彿把過去的若干年也看了一遍。然後我束起頭髮挽上衣袖,乒乒乓乓打開所有門窗,深吸一口氣,我動手徹徹底底清理房間。周子明丟下不要的剩餘雜物,被我有意無意留著,現在眼都不眨全部掃地出門。幾個月無心打理,造出一室凌亂頹廢,牆邊都結上蜘蛛網了,我一手一腳清掃個翻天覆地,每個角落的積塵都沒放過。
等小小的家窗明几淨煥然一新,我抱兩個女兒一齊進了浴室,娘兒三個開開心心爽爽利利洗個澡,直把個小浴室鬧成水簾洞才罷。
穿上乾淨舊衣,發覺腰身鬆鬆蕩蕩。從前我試過N種減肥藥、連著兩天不吃飯,都一兩份量不見輕。對著鏡中自己,我居然短暫一笑。
幾乎有再世為人的感覺。
晚上我一手摟一個孩子,跟她們說了好多好多話。我說一陣,會忍不住掉一陣眼淚,抹著眼淚又笑起來。我覺得孩子們都懂了。
貝貝的學步工程可把我累壞了。她姐姐的經驗完全不能適用。寶寶從在我肚子裡就拳打腳踢不安生,提前三星期搶著降生,剛會爬就奮不顧身朝遠處的玩具撲,迫不及待要去探險新世界,跌了撞了全不在乎,咧咧嘴又衝鋒陷陣。
我心疼得不行,左攔右擋怕她摔,幾乎寸步不離跟在她後頭,隨時隨刻眼急手快出招,一把把她抱起來,腰肌勞損的毛病就是這麼落下的。還不無得意,逢人就告訴,“我們家寶寶沒摔過跟頭就會走路了。”
這孩子從健步如飛那天起就開始毀壞無數物品,不重樣地製造災難,我惱不得氣不得只跟周子明報怨,“這丫頭莫非是個男孩投錯了胎?”他抱著電腦鍵盤滿屋轉悠找寶寶夠不著的地方,咬牙切齒,“怕是個孫悟空投錯了胎。”
如今貝貝就全沒有寶寶的風範,我遵了醫囑不敢怠慢,使盡威逼利誘才能讓她願意歪歪斜斜站一會兒。我手一鬆她就笑嘻嘻倒下去,偎在小床裡不肯動。終於在我手裡搖搖晃晃邁出第一步的時候,我差點兒三呼萬歲。第一步之後肯定是個跟頭,雖然我早有準備,及時出手,讓她這個跟頭根本沒摔成,她還是驚天動地哭起來,在我懷裡耍賴。如此幾次三番,一個星期下來,我的老腰又開始犯病。貝貝倒是沒摔沒碰,可也毫無進步,越發添了要我抱的毛病,離了我的手就鼻涕眼淚地下傾盆大雨。
我只好不停抱著她心肝寶貝地哄,猛抬頭看見寶寶正蹶著屁股蹲在牆邊,一手揪住電線插頭用力一扯,另一手攥一根小鐵釘,直朝電座裡捅進去,我幾乎靈魂出竅,失聲大叫,把貝貝往地上一放,朝寶寶撲過去。貝貝立刻大哭,我顧不上,先衝去撈起寶寶奪下釘子,急忙中釘子從我們倆的手中劃過。我眼睛裡只看得見寶寶的小嫩手上一道血痕,腿都軟了,忙找藥水膠貼,亂了一通才發現寶寶手上只一條淺印,滲血的是我自己的手。
我跌坐在地上,手腳冰涼,渾身冷汗,抓住寶寶不撒手,氣急敗壞叮囑她再不准這麼。半晌才想起,咦,怎麼沒有貝貝的哭聲了。一回頭,我趕緊揉揉自己眼睛,貝貝,貝貝正自己搖晃著往起爬,幾次要倒,終於勉強立住了,張著兩手往沙發邊邁了一步,還是摔了。我幾乎本能地要過去抱她。貝貝居然沒哭,雖然哭喪著臉,但又掙扎著自己往起爬了。我定格在原地。這時貝貝發現了我,頃刻間多雲轉陰,馬上雷雨交加,一屁股坐下去,等著我去抱她哄了。
我沒動,我忍著自己沒動,使勁忍著。
貝貝涕淚橫飛,受了天大委屈一般。
我沒動,沒抱起她。
但是心裡越來越動搖。
貝貝沒命地哭。
我想我要投降了。我已經半站起身準備過去抱她。
可是就在這時,貝貝一邊哭,一邊一搖三晃,扶著沙發,艱難險阻地站起來了,她朝我走過來,她自己,朝著我的方向,邁出一步,立刻倒了。我仍然不動,我靜靜凝視著她,我小聲說,好孩子,好寶貝,來呀,再來呀,再試一次。貝貝終於再一次自己站起來了。
寶寶且驚且喜,仰著小臉笑,衝我指著貝貝,“妹……妹妹……走……”
我對著她使勁點頭,把臉埋進她衣服裡。
寶寶說著,“媽媽……媽哭哭,媽媽又哭哭了。”
是什麼使我決定帶孩子們重回教會的,我也不知道。不過在又一個星期天的早上,我拉著寶寶抱著貝貝,再次踏進教會的大門,心裡想著,只要遇到一個讓我不舒服的眼神,或者耳朵捕捉到任何閒言碎語,我立刻帶上孩子調頭就走。
還好,儘管我敏感得像一架一觸即發的雷達,卻並沒遭遇“敵情”。過去熟識的老朋友們就好像我根本沒離開過,大家開開心心打招呼,馬上就跟寶兒貝兒親熱成一團。我暗地裡鬆了一口氣,把女兒交給她們的眾“媽媽”,自己坐到老位子去。竟然依稀找回曾經的釋然。
但一開始唱讚美詩,我又不自在了。這首歌從前聽過無數次,今天卻句句刺我的耳朵。“……這是耶和華,這是耶和華所定的日子,我們在其中要高興歡喜,要高興歡喜……”我按捺了一會兒,還是起身溜走了。
我去兒童班看看,寶寶貝貝都在跟她們一般大的孩子中間,玩得不知多開心,寶寶在聽故事,貝貝玩遊戲,直蹦直跳。我坐在邊上看她們。
童師母在照顧孩子們,過來坐我旁邊,我沒等她開口就說,“請不要勸說我。我不想回到裡面去,我不想再唱那些歌。我不否認是有上帝的,也不否認上帝是愛世人的,但是這個上帝不愛我。我做不到沒有理由地相信他,我要理由,我必須要有理由。”
我做好了準備聽童師母又一遍長篇大套、中間引證若干聖經經節的講道。我預備好回她一句“沒有穿在我的鞋子裡,你怎麼知道我的路”,然後就帶孩子們離開。
可是她什麼也沒說,她輕輕拍拍我的肩,說,“孩子越來越多,你可不可以來兒童主日學幫我忙?”
我不由一愣,想一想,我再一個人與世隔絕地跟孩子悶在家裡,怕不是發瘋就是霉掉了,而教會的環境畢竟對孩子們有益。就點了點頭。
以後我每星期天到教會,就一心一意照顧孩子。童師母有我幫忙,得以把孩子們按年齡分了大小班,我接管學齡前的一班。因為寶寶學語的問題受到醫生提醒,我留心觀察,發現這些出生在美國、長在中國家庭的小孩們,真的或多或少都有語言方面的理解障礙。也真難為他們呢,耳朵一張開,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系統的語言,夾雜著往裡灌,怎麼不糊塗?其實這個年齡的孩子對語言的接受能力是最強的,只要用心引導,配合適當的語境,可以幫助他們把中文和英文基礎都打好。
我用上心思,自己編了一套幼兒學語卡片,把日常用語的中英文對比著教。其實這成了我打發時間的方式。本來牆上的日曆,每月周子明的支票該寄到的那天畫個紅圈,除此以外我根本不在乎日子過到了哪一天。而那張支票晚到個一天半晌,都能把我急成熱鍋螞蟻。在這樣的日子裡給自己找點事做,也算多少定定我空洞的心神。
不過真見功效,我手下這班牙牙學語的孩子們,漸漸調理得不再開口就中英混合。我管的主日學小班很快有聲有色,著實招來孩子們爸媽一片交口稱讚。
某天幾位媽媽湊在一塊,說起大孩子們上的中文學校正缺老師,異口同聲非要我去教。我一想,反正也沒別的事做,去就去吧,不耽誤我照看著寶寶貝貝就行。剛一點頭,這幾個人七手八腳就把我拉走,當天下午就上任,成了希望中文學校中級班老師。
從此我的星期日竟滿滿當當了。既然坐了這個位子,我著實認真當起老師來。別小看這個給孩子們課餘學中文的學校,學生程度不一,課時有限,一班小猢猻都是被爸媽拎著耳朵按在座位上的,要給他們的小腦袋裡種下點中國根,真不容易呢。
那位偉大領袖說,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。這話不差,我一個禮拜花兩天專門來備週日兩個小時的課,挖空心思設計能讓孩子們樂意學中文的門路,有限的課時裡變著花樣寓教於娛樂,兩三月的工夫,我的班上眼看著學生越來越多,不少高級班的孩子都要往我的班轉。中秋華人聯誼晚會,是我率我們中級班孩子代表學校上臺,演出中國古典賞月詩詞朗誦,大獲成功。
教中文這麼受鼓勵,加上我老跟孩子們打交道,發現他們在美國小學裡的數學課實在糟糕,於是自薦在中文課外,開數學輔導課。這下可不得了,孩子爸媽們歡天喜地,我的數學班回回爆滿。
完全在不知不覺間,我的日子變了樣,連我自己都不覺察。我只是覺得時間不再像從前那麼慢,我不再像從前那麼悶,家裡的電話竟然開始響,去買菜都碰上學生家長熱情招呼。而且我有了越來越多的朋友。
直到有一天上完課,跟一個學生的媽媽一起帶孩子去吃冰激淩(冰淇淋),聽到她真心誠意地對我說,“夕顏,你是我認識的最堅強最智慧的單身媽媽。”
啊?我頓時一愣,隨即笑了。我嗎?我怎麼會跟堅強和智慧這類字聯繫在一起?我是一個連丈夫都留不住的棄婦,被醫生懷疑照顧孩子能力的笨媽媽,整夜發狂尖叫致鄰居報警的心理失常者……。
“別這麼說,你不是,夕顏,真的。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,我肯定垮掉了。看看現在的你,也不怨天,也不尤人,更不自閉,我真的從心底佩服你。”那個叫宋蓮的媽媽眼睛裡都是誠意。
“呀,那是因為你沒看見我怨天、尤人、自閉得要死的時候。”頓一頓,我說,“也許,我真的改變了。相信我,不是我自己改變的,我完全沒這個力量。”
“……今天正好跟你說個事,”宋蓮說,“我工作的部門最近有一個實驗室化驗員的空缺,我覺得很適合你。如果你同意,我馬上推薦你去應徵這個工作好不好?”
我差點兒把冰激淋勺子一口吞下去。什麼,推薦工作?我?推薦工作給我?
誰都知道這兩年是美國經濟持續衰退,市場全面蕭條的低谷,自從那個曾經風光無限的什麼“大坑”(.COM)的大肥皂泡引動一連串泡泡跟著破碎,連安然、世通這等昔日巨人也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轟然坍塌,我們耳濡目染的消息儘是破產跟裁員了。日曆翻到2003的時候,連創新高的是失業率跟關門企業。我班上的孩子們,父母親兩個人都保有工作的,就算難得的幸運家庭了。
這種時候有人找上門來介紹工作給我?我知道宋蓮工作於一個政府部門,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位子呀。推薦我?
我?毫無工作經驗的家庭婦女一個,沒有美國學歷,沒有相關背景的,我?
“呵呵,這,我,怎麼可能……”我話都不會說了。
“哎呀,你肯定行的,我對你有信心。”
“我,我在美國一個學位都沒拿過。”
“可你有化學專業的碩士學歷呀,正對這個工作性質。”
“我,我我只是個住家主婦,這些年除了生孩子沒添別的經驗,沒工作過……”
“你有責任心,獨立,有擔當,行事精益求精,為人易於合作,這正是這份工作需要的。”
“我我我,不,行……”
“都沒有去試,你怎麼知道不行?”
“再說,還有孩子的問題,兩個孩子這麼小,我怎麼上班?”
“我正要說這份工作多適合你,這個部門隸屬州政府,負責研究監控不利於環保的產品和工業,薪金比私人企業低,福利待遇卻很好。其中一項是辦公室樓下附設一個托兒所,方便員工托管孩子,而且費用比市場價低,你說好不好?”
“……好,好得不像真的。”這樣的好事憑什麼臨到我?
“好,那你同意去申請了,我這就替你約面試時間。”
“啊,不,不會吧,”我整個身子直往後縮,“人家不會要我的,我我會給你丟臉的,不可能……”
“哎,我兒子頭一次上臺朗誦中文的時候也說,不可能的,我不會用中文背詩的我不行。你是怎麼跟他說的,你說,你去試過才知道。對不對?快,你這就去準備簡歷。”宋蓮不由分說,拉了我就走。
我這時候的表現完全跟她兒子上中文課一樣,膽怯,退縮,耍賴,“我知道肯定不行的,我,沒這個本事。好吧,你非讓我去面試,那,那什麼,我,我就去,可是肯定沒戲,人家又沒瞎了眼,幹嘛把這個位子給我……”
他們把這個工作位置給了我。
是的,我,我得到了這個好得不像真的工作。
在我面試後第三天,宋蓮就傳來好消息,說主持面試的幾位主管都很喜歡我,一致認為我能勝任這個職務。
給我的工資甚至高出我的要求。
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,舉著電話發呆,連聲謝都想不起說。
那天整個晚上我輪流問寶寶跟貝貝,“媽媽是不是在做夢,說呀,是不是,來,咬媽媽一口讓媽媽醒醒。”
寶寶說“不是”貝貝說“是”,後來她們倆也糊塗了,小心翼翼咬了我一口。
我怔怔瞪著手背上小小的牙印出神。
不知過了多久,兩個女兒一人抓住我一隻手搖啊搖,我看著她倆花瓣一樣的唇一開一合,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。
然後我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裡,笑著落下淚來。
窗櫺被第一縷晨曦掠過的時候,我睜開眼睛,突地想起,好久沒品嘗失眠的滋味了。
而那一個個無眠無望的長夜,歷歷在目。
搖搖頭,像要把這些記憶都從腦海中濾掉,我一躍而起。
是我上班的第一天。
重新恢復從前的作戰速度,把兩個孩子跟我都收拾停當,看看錶,時間還是早出一大截。
我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,忽然決定給我自己做一頓早餐。
畢竟手藝封存多日,我的動作開始有一分生疏,但很快恢復往日的嫺熟,手彷彿自己會操作,打雞蛋,化黃油,煎麵包,火候恰到好處,兩面金黃焦香。
我端端正正坐在桌前,面前擺著滾熱鮮香的法式吐司和冰牛奶。這是我曾經經年累月每天清晨為周子明準備的早餐,第一次,我為我自己,備好早餐,在上班前的清晨。
我小聲叫自己的名字,夕顏,快,好好吃完早餐,去上班。我咬下一口麵包,慢慢,慢慢咽下。
我看見有一滴晶瑩液体,倏地滑落在手中的麵包上,無聲消失。接著,又一滴。
合著這些晶瑩,我吃完我的早餐。
無意間看一眼牆上的日曆,咦,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用紅筆圈住每月的某個日期了?
離家前最後審視鏡中的自己,這,這是我嗎?鏡中女子消瘦而沉靜,短髮齊整精練,線條簡約的深藍裙與衣。這是我嗎?不只是這身衣飾,她眼睛裡面的神采與清澈也是我從前沒有見過的。
她的眼睛不再因迷朦淚水而惶惶不可終日。
她的眼睛在默默宣告,有一段陰暗絕望的路途,她已經一步一步走過了。從心到身,她已然脫胎換骨。
她在對我說,“夕顏,你不要擔心,你不要害怕。”
我伸出手,輕輕擦去鏡中女子頰上的淚痕,俯身一手牽起一個女兒,“好,寶貝,咱們走啦,寶貝跟媽媽一起上班去。”
我步履輕快走進主管Jack的辦公室,“Jack,你找我嗎?”
“哈,是啊,顏,快進來。”這個和氣的老頭滿面笑容,“快請坐。”
“顏,記得嗎,你到這裡工作,到今天整整七個月了。”
“是嗎?時間真是快。”我微笑。真的,第一天來上班好像就在昨天呢。
“顏,今天我非常愉快、榮幸地告訴你一個決定,你準備好了嗎?”Jack頑皮地衝我狹狹眼,把他的寶貝煙斗銜在嘴角,活像剛從一部卡通片裡走出來。
我開心大笑,“Jack,我有兩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兒,我隨時都準備好接受她們帶來的驚喜。”
“哈,讓我們來瞧一瞧我這個老天使帶來的消息,能不能與那兩個小天使的相比。”Jack擺動胖胖的手臂作個展翅的動作,然後笑咪咪說:“顏,從今天起你是實驗室的專案組長。怎麼樣,我這老天使的消息如何?”
我大吃一驚,“啊,Jack,這,真的嗎?這太意外了,怎麼是我呢?我才工作了七個月啊。”
“可這是精彩的七個月啊,親愛的顏,確實是。與你工作的這七個月,對我們所有人都是愉快和幸運的經驗。顏,在這七個月裡,你用心做你的任務,迅速從新手變成專家,你很多次不聲不響幫別人彌補疏忽,你建議建立更完善的實驗室器材使用記錄,使我們的日常試驗損耗大為降低,你最先應用交叉培養試液技術再推廣到全組,使我們的試驗效率提高一倍……
“顏,你知道嗎,在我們開會討論由誰擔任專案組長的時候,每個人都說,為什麼要討論這個問題呢?怎麼,難道是顏要另謀高就了嗎?難道顏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嗎?每個人都這麼說。我們歷來開會,沒在一個問題上這麼一致過。
“現在我可以恭喜你了嗎,顏?”
我站起身,實在找不出言語表達心中感慨。我含笑接受了老好Jack一個大大的“熊抱”。
走出Jack的辦公室,我一腳高一腳低,怎麼都像騰雲駕霧。
索性停下腳步,我站在契Y臨窗,偷偷掐了自個兒一把。
真的是真的嗎?真的是我嗎?
憑什麼是我?沒有理由是我呀,真的!學歷,資歷,經驗,人際……怎麼會是我?!
竟然是我。
“宋蓮宋蓮怎麼辦啊怎麼辦,我我,我真的看不懂。”我初上班時驚慌失措的聲音還在耳邊,“檢驗報告長什麼樣?好多單詞字典裡都沒有。樣品上標的溫度是攝氏還是華氏?……”上班頭些天,我就差把宋蓮的電話打破。
宋蓮盡了力,可她的工作跟我的完全不同,大部分時候她也愛莫能助。
“我不行了,我真不會。”急到關頭,我們倆各自抱著電話眼淚汪汪。
“夕顏,你不會,我也不會,可是你知道,我也知道,有個人肯定會,而且肯幫你。”
每回都是我們倆抹了眼淚一塊兒禱告,“父神啊,我們在這裡單單仰望你。”
“父啊幫助我們,只有你,是我們智慧與能力的源泉。”
“天父,現在我只剩最後一瓶試液了,你來教我操作,讓這一次不再加熱過度了。”
天地良心,在我報廢了不知多少瓶試液後,那天的最後一瓶試液竟然真的沒有加熱過度,讓我順利完成了試驗報告,在最後限的最後一分鐘裡。
後來全實驗室的人都知道了:顏有一件“秘密武器”,任何難題攻無不克。
這“秘密武器”就是仰望上天。
其實,這件“秘密武器”是寶寶貝貝教會我的。
上班路上,裝著我們娘仨個的老爺車拐出樓區,還沒捱上大路,就沒聲沒息自己給自己罷了工,歪在路邊趴了窩,任我怎麼重新發動,懇求它,恐嚇它,它理都不理。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半天連路過的車都沒一輛,我跳下來繞著車團團轉,料峭春寒裡生生急出一身透汗,束手無策。
寶寶的小腦袋從車窗探出來,“媽媽,你為什麼不禱告呀?你禱告啊,車車就開了。”
我向她發出少有的怒吼,“寶寶你閉嘴,不准煩我。”
寶寶不怕我,自己解開兒童座椅的帶子溜出來,“媽媽媽媽我幫你。”
我沒空理她。
她跑到車門外,踮著腳,兩手伸得高高的,按在車窗上,貝貝在車裡整個小身子撲在窗上,兩個孩子隔著玻璃,四隻小手按在一起。
她們倆念念有詞,“天上的阿爸父,媽媽的車車不跑了,請你來幫媽媽修好車車,媽媽要上班,寶寶和貝貝要上學,謝謝你阿爸父。你最好了。”
我抱著手站一邊,看著兩個小人兒,心裡一陣悲涼,她倆為什麼不是一個二十歲,一個十八歲,虎背熊腰的棒小夥子呢?那樣的話,“他倆”伸個懶腰就把車推走了。
“媽媽你來開車呀,車車好啦。”寶寶大聲叫我。
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,一邊隨手擰了一把車匙。
天呀!只覺車身渾身一震,嗡嗡作響,居然,發動起來了!
我又驚又喜尖叫起來。
寶兒貝兒使勁拍巴掌,“噢,噢,車車能跑了耶,車車好啦。噢,噢。”
我顧不上別的,趕緊把她倆重新塞進座椅“綁”好,一腳踩下油門,直衝出去。
“媽媽,我說我能幫你的。”寶寶得意洋洋。
“這是誰教你的?“我一邊開車一邊問。
“媽媽你真笨,”寶寶一本正經教訓起我來,“童奶奶上禮拜天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不是教了嗎?是上帝說的呀,你們大人碰到不會的事情,就像我們小孩子一樣禱告,天上的阿爸父就來幫你了。”
我沒話,竟然汗顏。
“媽媽媽媽,阿爸父幫你修好車車了,你還沒說謝謝呢,你真沒禮貌。”寶寶繼續不依不饒。
貝貝幫腔,“媽媽沒,沒,貓貓。”
我失聲大笑,“是,是媽媽笨,媽媽沒貓貓,哈利路亞,感謝主!”
“媽媽你記住,下次碰到不會的事情,要像我一樣啊。”
寶寶這孩子,現在話怎麼這麼多?
問題也多。還有我不能回答的問題呢。比如,
“媽媽,爸爸為什麼老不回家?”
“你沒有爸爸。”我斬釘截鐵回答。
“那別的孩子為什麼有呢?”寶寶真的很困惑。
我別過臉裝沒聽見。眼淚快掉下來了。
父神啊,我該怎麼辦呢?我該怎樣來回答孩子呢?
星期天上完主日學,寶寶興高采烈,“媽媽媽媽,今天我問童奶奶了。”
“問什麼了?”
“問為什麼別人有爸爸我沒有,貝貝也沒有。”
我停下手裡的活兒,“童奶奶怎麼說?”
“童奶奶說,每個人都有兩個爸爸,一個在天上,一個在地上。如果小孩子在地上的那個爸爸老不回家,天上那個爸爸就特別地多愛這個小孩子,特別特別地多愛……”
“好,好,寶寶,那你也要這樣告訴妹妹,知道嗎?”
“我知道,我什麼都知道。”寶寶昂首挺胸,一副小英雄的模樣,忽然又問,“媽媽,那,那個人,那個人,你還要我去找那個人嗎?”
“哪個人?”
“你說的呀,你怎麼忘了,你以前老跟我說老跟我說,寶寶,你快長大,長大了一定去找那個人算帳。媽媽,你還要我去找,找那個人,嗎?什麼是算帳啊?”
寶寶晶瑩透徹的雙瞳緊緊盯著我。
“我,我這麼說過嗎?”
“你說過的呀,你老說老說,你說得我都煩了。”寶寶皺著眉頭,一臉嚴肅。
“媽媽以後不說了,好不好?”
“嗯,這就好了嘛。媽媽你要記住呀,你要像我一樣,就好了……”
我笑著把她摟進懷裡,在她的粉團小臉上“啃”了一口,“好,好好,媽媽保證,媽媽保證以後要像你一樣。咱們,跟貝貝,咱們都有天上的爸爸,多好。咱們不怕。”
我站在窗前,直望到藍天白雲裡去,任自己的思緒飄飛。
我慢慢向實驗室走,臉上有止不住的笑意。
天上的阿爸父呀,謝謝你,你真好。
我真的像寶寶平時一樣地說著。
一腳踏進辦公室,轟的一團歡呼把我嚇一跳。滿屋人都在笑在鼓掌。
“顏,祝賀你。”
好多個聲音都在說。
我感動得雙眼潮潤。這一班朝夕相處的同事,就像是一組專門為我挑選搭配好的祝福禮物,有的活潑,有的親和,有的豪氣,有的精悍,脾氣秉性各異,卻相處得如同兄弟姐妹。在我剛開始戰戰兢兢面對陌生任務的時候,伸出援手鼎力相助的是他們;我碰上疑難一籌莫展的時候,跟我一塊發愁一塊想方設法的是他們;我偶爾加班加點的時候,接了寶兒貝兒到辦公室幫我照管的是他們;眼下興高采烈為我真誠祝賀的,還是他們。
大家夥兒鬧著要接上寶寶貝貝,一起去吃中餐慶賀。我欣然答應。
“夕顏?是你嗎?”
在中餐館,一屋子熱鬧鼎沸中,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遲遲疑疑叫我的名字。
我擎著酒杯,笑吟吟回頭,看見站在我身後的人。
“夕顏,真的是你,我,我差點不敢認,真是你。”
“你好,子明。”我平靜與他四目相交,“你駐顏有術,一點都沒老嘛。”
“你,你變多了,完全,變了,”周子明不勝驚訝,“夕顏,你,變成另一個人了,你,你變年輕了,真的。”
我們兩人無言對視了幾秒鐘。
在那些無眠瘋狂的夜裡,我無數次設想有朝一日與子明相逢,我將迎以怎樣的眼淚,怨毒,或者幽歎,還是強顏歡笑?
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像到,當我真的與他重逢,我由衷而平靜,向他璨然微笑。
“這些是你朋友?你,有這麼多朋友?”他還是一臉不能置信。
“是,都是我的朋友,也是我的同事。”
他簡直懷疑自己聽錯。
不由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遍,自語般地,“沒想到,想不到。反正你真的變了。”
“是,我確實被改變了。”
周子明好像很費勁才確認我真的是顧夕顏。
“你,還去那個,什麼教會嗎?”
“去呀。我還是兒童主日學老師呢。”
“有時候我也想,也許每個人都在不同種程度上需要某種信仰,作為在現世煩惱中的逃避,安慰,或者激勵。我也想去,看看吧,可是一直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真的相信,畢竟學了這麼多年科學。”
“子明,也許信仰與你的科學並非矛盾不可並存,也許,嘗試打開你的心,你會發現有足夠的理由。也許,你會發現根本不需要理由了。”我真誠道。
“看,那是寶寶和貝貝,都長大不少,是不是?”我不掩飾滿心的喜悅跟驕傲,指給他瞧。
他隔越重重人影,伸長脖子看過去,眼神溫柔熱切,“我,能去跟她們說句話嗎?”
“去呀,不過她們不一定認識你了。”
一桌人都在圍著兩個小女孩轉,讓他沒法靠近。而寶兒貝兒對他完全沒有反應,管自跟我的同事們玩得翻天覆地。
“寶寶現在像個開著的收音機,不停地說話,睡著了都嘴裡念念有詞的。貝貝淘氣得不得了,像個小尾巴跟著姐姐滿處跑。對了,寶寶已經會自己上廁所了。”
“寶寶以前不會自己上廁所嗎?”周子明饒有興緻地聽,蠻認真地問。
我不由失笑。
“對了,你們的孩子該快滿週歲了吧?是男孩還是女孩呀?”我真心關注。
周子明一愣,接著整張臉都黯淡下來。
他支支吾吾。
“怎麼?”
“那個,什麼,其實,她,她根本沒有懷孕,她怕我變卦,要逼我做抉擇,其實她想抓住我通過我解決身份……”聲兒越來越低。
我的目光越過他,“那邊,那,就是,她吧?”我的心跳突地快起來,然後慢慢恢復。我端起杯子,輕抿一口。
桌邊,一個女子清秀背影,長髮垂肩。
他幾乎看不出來地點點頭。
“你過去吧,別叫她久等。”我說,“孩子的事別擔心,你們倆會有孩子的。要是個男孩你可樂了,你一直想有個兒子的呀。女孩也好,女兒會是你的貼心小棉襖呢。”
話一出口,我和他盯著對方,都張口結舌。
我自己先大吃一驚,這是我說的?
這簡直不可能是我說的。這是面對周子明呀,還有那個跟他合手操刀,朝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的女人。在那一個接一個無眠的夜裡,他和她的名字在我舌尖上咬碎過多少回?
我曾經反反復復設計導演的臺詞都哪兒去了?眼前的周子明不正適合我上演揚眉吐氣之快意恩仇大結局?
我為什麼沒冷笑著搧他一個耳光?我怎麼沒手指著她哈哈大笑?
我檢視內心,那些曾經積累深藏的埋怨,恨意與苦毒結成的彈火,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無蹤的?
電光石火間,我心頭忽地一片澄明。
是的是的,我在心裡給子明和那個女人蓋的那座仇恨的監獄,已經被拆除得一乾二淨,這才會有空間,重建起今天的新天新地。我心中對“負心漢”的囚禁解除的那一天,得到釋放的是一個新顧夕顏。
而且,我完全明白,這一切,是誰做的!
再正視子明,畢竟作過十餘年夫妻,我看得出他內心也在發生一場地震。
他磨磨蹭蹭,又期艾了一會兒,半吞半吐地,“夕顏,你記不記得,後天,後天你和我的分居協定到期……”
“呀,真的,瞧我這記性,”我拍拍腦袋,“對呀,我們的分居協定是十八個月,可不是後天到期,我完全給忘了。”這個日子曾經刻在我腦子裡。可是我真的忘得一乾二淨。
“其實,也就是說,那個,我跟你的,婚姻關係,在後天之前還是在法律上存在的,是吧?那個,我們……”他的眼睛莫名複雜,閃爍看我。
我的笑容坦然輕鬆,“是啊,從後天起我們的離婚就在法律上正式成立了,時間過得真快,不是嗎?”
聰明如周子明,怎麼會聽不懂,看不懂我呢?
他的身形好像忽然矮了一截。
“那,好,嗯好,我,那我……”
這時同事們開始叮叮噹噹敲酒杯,大喊,“乾杯,Toast,Toast。顏,Toast!”
“請替我向她問好。”我向子明頜首,轉身重新加入滿桌的歡聲笑語。
大家紛紛舉杯。
“這一回為了什麼乾杯呀?”
真是個問題,我們一夥人剛才已經為能想得起來的理由乾杯過若干巡了。
“呀,真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,顏升職,孩子們健康可愛,每個家庭幸福,股票升值,工作順利,世界和平……還有什麼啊?”
“不是沒有理由慶賀,實在是應該慶賀的太多了。”
“要不,這一杯,就為了有太多理由慶賀和感謝而乾。”
“其實,我們大家都在這裡,有平安有快樂,我們還需要找別的理由嗎?”
“好啊。咱們就為這個乾杯。”
“太好了,乾杯。”
“乾杯。”
每個人,連寶兒貝兒都擠在中間,把手裡的杯子舉得高高的。
我向坐在不遠處,一直朝我們望過來的周子明微微舉舉杯,祝福你,子明,真誠祝福你,你和你的愛人。我真的知道,有位愛我救我的神,他是怎樣地愛著我,也是怎樣地愛著你的。
我將杯一飲而盡。
每個人都在笑。
是啊,我們還需要理由嗎?(全文完)